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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骨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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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疼醒的。疼醒之前,我做了個夢。夢裏我被水鬼拖到水裏。我向來怕水,洗澡時都不敢讓淋浴頭對著臉沖。我困在水裏,手腳無處借力,胸口如壓著巨石般喘不過氣來。無邊的恐懼與無邊的水一起向我襲來,我拼命掙紮,但還是阻止不了身體的下沈。瀕死之際,我卻突然學會了游泳。雙腿收回來,再蹬出去,人就往上來了。我在夢裏頓悟到:原來游泳就是這麽回事啊。可以是下一秒,我就疼醒了。

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我左手腕上潔白的紗布,被換過了。然後才發現我的左手被陳家聲雙手攥著,不,是我手指緊繃,在拼命抓著他的手。我松開手指,看著他。

他拍拍我的手,笑著問:“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,我不該出現在這嗎?”

“你怎麽還在這?”

我以為正常人見了我那樣,都會轉身離開的。我這樣的人,難道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嗎?

但是他卻瞪大眼睛,很意外的樣子,音量也高了上去。“不是我說,你把我當什麽人了?”我怔怔地看著他。陳家聲把袖子擼到肩膀,將胳膊送到我面前,指著滿胳膊貼得亂七八糟的創可貼,對我道:“你……你不要跟我說你不記得啊,那潑婦打人時,我可是一直在護著你。要不是我,你臉都花了好嗎?”

我想起來,現場警察問我話時,陳家聲的雙手的確環在我肩膀上。不過再之前,在我受辱和反擊的整個過程裏,我是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。我習慣了一個人,已經不寄希望於旁人會來護著我了。

“謝謝你。”

他嘴角抽搐了一下,坐回椅子裏,嘟囔道:“這還像句人話。”

“壞了你朋友的好事,還害你在朋友面前丟了臉,真是對不起。”

“噗!”他沒忍住笑出來,看著我搖頭道:“從你嘴裏說出這種話,聽著真是別扭。”

他不了解我,以為我是天生不會為人處世,所以才覺得好笑吧。其實我雖然性格內向、孤僻,但並不是一點人情都不懂。畢竟我自小的生存環境,並不允許我只關註自己。

他笑夠了,歪頭敲敲自己的耳朵,問我:“有什麽異樣嗎?”

“有嗡嗡聲。”

他點點頭,解釋說:“大夫說你耳膜有輕微受損,可能會有耳鳴,聽力也會有點影響。但是過段時間自己就能長好,別擔心。”

“所以我之前聽不到警察說話,是因為……”

“不是,是你情緒太激動了。暈倒是因為……”

“因為特發性功能性低血糖。”大夫走進來,打斷陳家聲的話。他身後跟著兩名警察。“這種病主要見於情緒不穩定和……神經質的人,你註意一下啊。”

警察是來做詢問筆錄的,我從小男孩把冰淇淋撞在我身上開始,將婚禮現場的事情敘述了一遍。說到被抓手腕甩開對方的時候,記錄的警察說了句“你這反應有點大啊”,然後可能是瞧見了我手腕上的白紗布,沒繼續說下去。但是問話的警察卻問道:“你是不是有過自殘行為,或者……自殺傾向?”

我沒說話。陳家聲握著我的手,替我說道:“警察先生,這個不方便回答吧。不過有個情況我得說明一下,她對於抓手腕有劇烈反應,不是只針對那小孩,我抓她手腕,她反應也大。”

做筆錄的警察擡眼看看他,問道:“你是她丈夫?”

“男朋友。”

“既然這樣,那請你先回避一下,我們需要對李春深本人做一些單獨詢問。”

“不是,她現在這樣,我不陪著不放心啊。”

“有警察在你還不放心?”警察轉頭問我:“李春深,可以嗎?”

我點點頭。陳家聲只好出了病房。陳家聲出去之後,警察問我他對我是否有施暴行為。我跟他們簡單解釋了一下,還了陳家聲清白。於是問詢又回到正軌,說了那個婦女打我,以及我拿盤子打她的情況。

這時候病房外面喧鬧起來,我聽出來是那個婦女在罵人。護士呵斥了幾句,只安靜了幾分鐘,就又吵了起來。做筆錄的警察打開門訓了幾句。那個女人嚷道:“警察先生,那個女人是神經病,連小孩都能下得去手,早晚得成殺人犯。你們把她關到精神病院去,別讓她再出來害人。”

有人喊道:“知道是神經病你還招惹,神經病殺了人都不犯法不知道啊!”

那個女人立刻坐到地上嚎哭起來,邊哭邊叫著“黑幕”、“神經病”、“殺人”之類的話。

陳家聲冷笑道:“你提醒得對,我還真得帶她去做個精神鑒定,她要真是神經病,那就是你的全責,這官司不打還不行了。”

女人聽了立刻大罵:“狐貍精!騷貨!”

陳家聲喊道:“警察先生,請您做個證,我還要再告她一條誹謗罪。”

雖然又在醫院引起一陣騷亂,但總算完成了警察的詢問。幾天以後,雙方的傷情鑒定結果出來。我身上有一些抓傷,但都不嚴重,主要是耳膜受損,需要休養。對方頭皮縫了兩針,也屬輕微傷。結果不外是調解賠錢。我不擅處理此事,陳家聲主動攬了過去,幫我跑前跑後處理。我想回家,他也讓我先住幾日再說。照他的話說,不要比對方先出院。

有天下午,我一個人在醫院。那個女人忽然來到我的病房,她頭上纏著紗網,但是絲毫不擋她洶洶氣勢。她老公跟在身後,一個勁地勸她回去。但她好像下了決心要來找我麻煩。我躺在床上看書,被她一把拽過去扔在地上,抓住我的左手腕往床下拖。一邊拖,一邊罵我“賤貨”。

我右手用力拽著床頭。她雙手抓我的左手腕,力氣越來越大。我的左臂被硌在床沿上,疼得發了狂,擡腳亂踹,邊踹邊尖叫。但是沒踹幾下,我的小腿就被人抱住了。我尖叫著,眼前開始出現尋找替死鬼的水鬼的臉,扭曲的,一邊笑,一邊讓水淹過我的嘴巴、鼻子、眼睛、頭頂。就在我快要昏厥的那一刻,我聽到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大腦一片空白,接著一股劇痛從胳膊一路捅到大腦。剛才還在游離的靈魂瞬間跌回身體裏,我對著屋子裏的兇手和護士,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淒厲慘叫。

左臂尺骨骨折。做完手術見到陳家聲的第一秒,我告訴他“我不接受調解”。陳家聲告訴我,對方已經涉嫌故意傷害,想調解也沒有機會了。

“對不起。”他忽然對我說,聲音有些顫抖。“要不是我非讓你跟我去參加什麽婚禮……要不是我非讓你在醫院住著……我不該慫恿你。對不起。”

“你慫恿我什麽?”

“我知道你情緒不穩定,行為極端,應該早一點遠離你,不去招惹你。但我為了自己好玩,偏把你置於這種不安定之中。對不起,我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。”

我知道他跟我交往並不是出於喜歡我。老實說,就算讓我自己數,我也從我身上數不出任何優點來。但我並不知道,他是為了好玩。這有什麽好玩的?調戲神經病?設計有自毀傾向的人?他比我還要大三歲,看上去也不像不知輕重的人。到底什麽讓他覺得好玩?也許他離了婚心情不好,想找個我這樣極端的人開心一下?不,這說不過去。他長得不差,身材又好,就像他自己說的,只要他想找樂子,自有大把年輕小姑娘撲上去,何必來消遣我?

但是我無辜嗎?不,我不無辜。這是我自找的。我一開始就知道他只是想睡我。就算他說了“不只想睡我”,我也知道,那並不代表他喜歡我。我一直都知道。但是我自願上他的鉤。我甘心被他欺騙。為什麽?因為我貪戀他的擁抱。我說過,為了能再得到他的擁抱,讓我做什麽都行。如果他不值得原諒,我也一樣。

“你能抱我一下嗎?”

我問他,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難過,聲音有些發抖。他沒說話,起身輕輕抱了我一下。我的左胳膊吊在脖子上,使得他只敢將胳膊虛虛地環在我肩上,一點力氣也沒有。

“不是這樣。”

我將他推回椅子裏,下床站在地上,右後背對著他,拉著他的手環在我腰上。他會意,從後面給了我一個擁抱,力氣很大。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,砸在白色的紗布上,印濕一大片。

“陳家聲,我不需要道歉,我想要這個。”

第二天,陳家聲把我的手機帶來了。手機是開著的。

“我用你的手機給你媽媽發了個微信,你最好自己再給她打個電話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開機密碼?”

“我不知道。我知道你的生日。”

我翻看了微信記錄,微信是昨天晚上發的。我媽沒回。這不奇怪,我們沒有用微信交流的習慣。19個未接電話,同一個號碼。7條未讀短信,同一個號碼。我擡頭看向陳家聲。

“不好意思,的確看到了一些,但是還不足以了解你的故事。”

我把手機扣在枕頭底下,繼續看書。其實今天麻藥退掉之後,一直疼得厲害,也分不清是肉疼還是骨頭疼,反正就是疼,度秒如年的疼。

中午吃飯的時候,陳家聲舉著電話遞給我,小聲說:“你媽媽。”

我接過電話。我媽在電話那頭說:“小春啊,剛才那個小陳真是你男朋友啊?”我擡頭看了陳家聲一眼,回道:“是。”

我媽又說:“是就好啊。你說我們也不在你身邊,你動手術住院身邊沒個人照顧怎麽行?這下我們就放心了。剛才小陳跟我說,費用的事情不用我擔心,他說他會給你出。唉,這孩子心眼實在,你好好跟著人家,把你脾氣收斂收斂啊,畢竟年紀也不小了,早點結婚媽媽也能放心了。閨女,你不知道。這兩天你弟弟談了個對象,人家女方開口就要十萬彩禮,這都不算,還得在縣城有房,還得買車。把我跟你爸兩個人愁得啊,四處借錢,凈遭人白眼。唉……”

電話裏長長的空白,我知道她在期待什麽,但我沒有開口。過了一會,我媽才又開口道:“那你好好養著吧,媽媽就不打擾你了啊。”

我掛了電話,把手機還給陳家聲。他的一份粥只吃了小半碗,胃口竟然還不如我這個剛做完手術痛得想死的病人。

“你媽什麽時候過來?”

“你有事情可以先去忙,醫院裏有護士,還有護工,我一個人可以。”

“我忙什麽啊?我是說你這都骨折做了手術了,你家裏不來人看看嗎?”

我瞪了他一眼,說:“剛才這個電話,是你打過去的吧。通話時長總共十分零九秒,我媽跟我說話時間不超過三分鐘。電話裏,她一不問你高矮胖瘦,二不問我傷情輕重。你覺得,她會來看我?”

陳家聲張了張嘴,被我堵回去:“我自己的家事,我知道怎麽處理,不用你多管閑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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